当一个人的生命突然走到了尽头，你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境遇。是惊慌失措还是处变不惊；是悲观绝望还是泰然处之；是愤然离世还是回眸一笑。不管属于哪种情形，生命的状态已不可逆转，不是生就是死，生命对于一个人而言就是这样残酷。其实每个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这样一个过程，只是人们忙于生计，活在当下，忽略了对生命过程的一种思考，其实生老病死的状态一直伴随在每个人的周身。直到某一天生死的问题无情地摆到了自己面前时，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人们不得不在生死间作出决择。
生存是维持生命艰辛的历程，人一生都在围绕生存展开自身的活动。求学工作，吃饭穿衣，运动旅游，自我发展，自我完善，尽可能地生存得好一些。老去是一种状态，时间把人们从幼稚变得成熟，从鲜嫩走向枯萎，正如一棵树从幼苗长成后来的皮裂枝干，是一个日积月累由小变大由强变弱的漫长过程。病是生与死抗争的结果，病魔被打倒了，人就会生存下来；病魔把人打倒了，人就会死去。人们都希望自己健康而不去生病，但口食百味哪有不生病的道理，病是人与生俱来的魔咒。死对人而言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所以不必杞人忧天怕得要死，但死毕竟是每个人无法逃脱的宿命，所以对待死要有一个良好的心态，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死留给我的阴影，源于幼小的童年时期。我在四五岁时，记得父亲在一次劳作中不慎失事，年轻的生命从此停顿。亲爱的父亲从此再没有回来，鲜活的面容在人间从此蒸发了，懵懂的我就不明白为何父亲在一转眼间就不见了呢。每当天将暮未暮之时，太阳在西山将落未尽之前，我不由自主地走向村头呼唤我的父亲回来，但我的父亲终究再没有回来。父亲永远消逝于我的视野，父亲身穿麻布衫的身影也将飘逝在夜幕之中了，我也永远失去了父亲那宽厚的肩膀和那温热的暖怀。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但我无法消遣幼小心灵充满的焦虑和急切盼望的等待。那时我确实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刻骨铭心。但我却明白那个背驮着我走向田间地头，搂抱着我走进社戏的人群之中，牵引着我走家窜巷的亲人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时我真的不懂什么是无助，什么是孤独，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已被遗弃在裸露的无遮无拦的风雨之中了。经年后我长大成人，村里的老人告诉我，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我每天傍晚在村头的呼唤声让多少人心酸落泪，让亲房户内多少次彻夜不眠。好在有村民们的扶助我们走出了困境，时间逐渐抚平了内心的伤痕。茶饭不思的母亲在以泪洗面后也坚强地站立起来了，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走完之后的日子。生活还得继续过下去，有尊严地活着就是对死者最好的怀念和敬重，母亲的坚毅和果断给了自己的子女前行的动力和源泉。父亲的离世，全家人沉浸在伤心沉闷的气氛当中，就像世界坍塌了一般悲惨。父亲生前经营的活计也逼迫停顿下来了，村上的砖瓦窑再也没有生起火来，木匠也走了，未打制的柜子搁置下来了，直至数年后二哥学成木匠才完成了这项工作。我的几位兄长用他们稚嫩的肩膀和母亲一道扛起了这个陷于危难之中的家。我在未上学之前依偎在爷爷的膝前，爷爷教会了我好多本领，也会跟上爷爷给鸡喂食给马添料，也有时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还会给年迈的爷爷生火点烟煮灌灌茶了。爷爷常夸我懂事，将来会有出息。但这种其乐融融的日子好景不长，在我七八岁时爷爷也突然而逝。这时我清晰地记得爷爷头戴毡帽，清瘦的脸庞长着八字胡子，笑容可掏的形象让人肃然起敬。爷爷停放在庭房的正堂之中，周围布满了彩纸作的灵堂，我一点都不害怕再也唤不醒的爷爷。我不相信爷爷已经去世，不停地给他老人家煮茶献茶点蜡上香，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大人们进门先是嚎啕大哭一场，然后坐在一起商量怎么处理后事。十六七岁的兄长很是有些主见，硬要让爷爷停放在家中过完春节才能安葬，但亲房户内不答应，按风俗习惯必须在春节除夕前出殡，事在人为，依规而行。安葬了爷爷后，家里又空落了大半截，我们兄弟几人挤在一个炕上共同驱赶失去亲人的悲伤，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又一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天过去了，山花烂漫的春天迎面而来，明媚的阳光让母亲和兄长们又一次走向了田野。我独自守候在家门口，等待劳作后的亲人归来。有时在等候中打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有时在鸡呜犬吠中又醒了过来。那时我努力的在想我是谁，怎么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怎么又到这个家里来了。为什么我的亲人会死去，而我现在还活着，我是不是也会在某一天死去。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那样开心，而我现在是这样的孤苦伶仃。亲人的离世让我变得忧郁内向，再也不喜欢和邻家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了，闷闷不乐地独自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发呆，在胡思乱想中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母亲和兄长回家的脚步声唤醒了沉睡的我，我真真切切地又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了。在母亲面前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母亲开始动手做饭，我坐在炉灶旁边往火塘里添柴火，红红的炉火映照着我们母子，我觉得有一种家的温暖顿时传遍周身。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学校的一切吸引了我好奇的眼光，一切都是新鲜的，几度春秋我一下子好象长大了。书本里的世界比我生活的小山村大多了，我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了。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这期间只有自我意识的膨胀和理想翅膀的飞翔，世界美丽而动人，我希望亲人们有如我的理想，只有希望而没有忧伤，只有幸福乐观而没有徘徊彷徨，没有疾病只有健康。工作之后的我也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庭，而很少关注亲至亲爱的人还在远方需要扶助。我正意气风发，志在四方，而他们现在是否幸福是否健康。其实终有一天我才知道，人生存于世是多么的艰难，无论你内心多么强大，但在死亡面前都是软弱无力的，平静安逸的日子里依旧会害怕，害怕至亲至爱的人有一天先我而去。那种巨大的悲伤，寻常之人又岂能轻巧承担？多希望每个人都可以活到白发苍苍，了结一切夙愿然后带着微笑安静地死去。可人生有太多躲不过的劫数，过不了那道最难的坎，就只能撒手人寰，纵算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霸主，也不能力挽狂澜，起死回生。
在我前行的路上，母亲的确已经老了，刚强的腰身有些佝偻，黑亮的长发日渐稀疏变得白发苍苍，睿智的眼神越来越慈祥有时却视力模糊，听力越来越弱听起话来日渐吃力。但我一直在幻想，现在日子好了，物质富裕了，母亲儿孙满堂，完全可以贻养天年，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但你越担心什么，什么就会发生。我固执地认为母亲虽然身子不太硬朗，但她老人家再活数十年不是很难的事，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她老人家在酣睡中一觉不醒了。任儿孙们怎样地哭天憾地，捶肝沥胆，我的母亲已不省人事了。我的母亲给子女们没有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老人家就离我们而去了。不论你把葬礼举行得多么隆重，也安慰不了母亲的在天之灵；不论你怎样地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也唤不回母亲的音容笑貌；不论你每年在清明扫墓时多么虔诚礼拜，也报答不了母亲的养育之恩。乌鸦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礼，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我们做儿女的为自己的娘亲做了一些什么，扪心自问，真让人后悔莫及，彻夜难眠。人们常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来安慰自己，其实这是自欺欺人的话。与其在自己至亲至爱的人逝去后悔恨交加，还不如在至亲至爱的人健在的时候问寒问暖，好言暖语，在儿孙的脉脉温情之中，安享晚年度过最后的时光。我们有时认为一切都来得及，其实有些事不容你去等，不趁早去做一切都来不及了。时间是一把无形的钢刀，它可以将一切改变原来的模样，在没有改变之前人们可以有各样的选择，错过了机缘，存留于心的只能是遗憾。活在当下，把握现在，让我们少一点遗憾，停下前行的脚步，去留意自己的亲情、爱情、友情，去体味那些温暖的日子。
闲暇之际偶回故乡，又听见谁家的老人去世了，大家坐在一起唏嘘半天，计算着还有哪些老人健在，赶紧拿上带回来的礼品看望健在的村子里的老人。在单位上亲眼目睹年龄不大的同事，或其他单位的朋友因病、因酒、因事又去世了，大家赶着送丧，惋惜感叹一阵子，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日子还得照常继续，不因哪一个人去世了，哪个部门缺少了一个人而停顿下来。无论是哪个单位，或是哪个部门缺少了谁都能照常运转，只是某个特定的家庭无论缺少了哪个人确实天就塌下来了。大家都在这样臆想，但总觉得死亡离自己还是相当遥远，其实死亡在一点一点地逼近我们每个人，只是逼近的步伐有紧有慢，生老病死与每个人都是息息相关的。死亡是人生最为关键的事情之一，但每当我们看到他人离世的时候，很难想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或者说自己离死还很遥远。即使是大难临头了，亦不愿相信这便是自己停留人世的最后时刻。我们总是想办法让事事遂心，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认为像自己这般重中之重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就好像天上的日月星辰永远不会消逝。谁都怀念过去的好时光，谁都抱怨过今日的伤痛，谁都有过将自己的错误和不幸归咎于外部环境和别人的往昔。但将他置身于危险境地时他是否能意识到自己确实处于危险之中，看一个人还是否保持从容淡定，勇敢坚定。有一天，我心脏病发作，来势凶猛，容不得你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一种压迫感涌上心头，灼热感传遍全身，麻木的感觉顿时从脸颊传到上肢，呼吸困难，脖子僵硬，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笼罩周身。此时我确实觉得死神已经降临，我将不久于人世了。面对美好的人间生活，真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生命，这是我从来都没想过的一件事，现在遭遇到了这件事该怎么办，淡定从容是我的第一想法。这样年轻就突然离世，我真对不起陪伴我多年的妻子，她是属于弱小需要保护的那一种，是一个从来没有遇过大是大非大灾大难的人。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业已成家立业了，但他们还没有找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最佳契合点，过于追求浮华与浪漫而却少脚踏实地和对现实生活应有的一种诙谐，怎能让人放得下心。我的兄弟姐妹还在远方，他们要生活的幸福还需要一种精神支撑。我真的不忍心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可是心绞痛一阵强似一阵没有丝毫减轻的样子。好在我的神志十分清楚，想给妻子打电话，她在晚间行走锻炼，怕她受不了这惊吓而慌了阵脚。想给儿子打电话，怕他少不更事，脾气刚烈，爱意气用事，是典型的愣头青，处事不冷静又怕闹出别的事情来。儿媳妇比较理性，处事比较有主见，还是给儿媳打电话让她处理。又想她一个女孩子处世经验不足，而且她是一个具有非常理想化倾向的人，怕感情用事。最后还是给我的一位同事打电话，让他送我到医院抢救。这位同事平常谨小慎微，处事老练，心细如丝，考虑问题周到，就把生死交付于他了。好在赶往医院比较及时，服用了硝酸甘油和阿司匹林后心绞痛缓解了，经过化验检查暂时的危险过去了，当妻子、儿子、儿媳赶来时我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了。大家虚惊了一场，但死亡的阴影在心头挥之不去。人一旦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任何人到场都改变不了那个僵局。也只有当死亡降临自身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即使再可怕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担当，世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这件事后我一直在想工作的压力，生活的重负，不科学的生活方式，不良的饮食习惯都会加速一个人生老病死的过程。怎样面对生老病死，这是一个非常严肃苛刻的命题。现代人生存在世，劳形烦心，因追名逐利而动荡，为贪娱求乐而沉溺，已根本无暇欣赏诗意闲情，诗意的活着已成为一种虚妄。人们唾弃诗，视它为无望的渴慕，飘渺的虚无；人们拒绝诗，因为它是向乌有之乡的逃逸。现在我多么渴望诗意地栖居，诗歌如梦，使我沉浸于想象之域而非囿于现存的现实；无涉利害，超乎功利，源于现实又超乎现实的纯净安宁的梦幻世界。
人在病的时候才明白，这世上无论怎样的至亲，怎样的至爱，都不能代替你去病，代替你去痛。心灵的痛，身体的痛，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大可不必去怨天尤人，生老病死也不过是件寻常事而已。正如不是所有的真心都会令人珍惜，不是所有的爱都可以得到祝福，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个圆满的结局一样，我们每一天都在邂逅，每一天都会有人遭遇别离，每一天都在酿造不同的悲欢故事。或许，因为我们都太过凡庸，经不起平淡流年日复一日的煎熬，总是在悲伤惆怅的时候，无法抑制的怀念从前，但人不可能停留在从前总是要往前走，去面临前途未卜的日子。想当初站在离别的路口，多少人说出誓死不回头的话语，到最后偏是那些人需要依靠回忆度日，将泛黄了的青春书册一遍又一遍翻出来阅读。而从前既有欢乐也有伤痛，人生每一次出场都是直播而没有彩排，有些事容不得你返回去从头再来。还是活在当下，不要让时光虚度，于是我们开始羡慕那些甘于寂寞的人，开始恋上那种单纯简洁的生活。或许是看多了世态炎凉与繁华，内心更加坚定的想要一份安静与从容。于是每个人都在尝试改变自己，努力减去繁复，追求单纯完美；努力掘弃浮躁，追求清凉超脱。生命本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谁也不能刻意删改情节或结局，但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归宁静，因为那是生命的本真。
2015年12月12日于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