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平淡地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要达到平淡的境界还需多少艰辛的修行。现实社会有太多的诱惑让人感染了太多的浮躁之气,使人内心无法平静下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为了生存,被名誉地位所羁绊;追求物质的享受,为金钱房子车子所牵累。埋头行走中迷失了前行的方向,失去了原本单纯本真的自我,犹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寻不到回家的路。其实人不能平淡地活着,都是为名利所累。有些人沽名钓誉,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出卖灵魂。叔本华把尊严和名声加以区分,尊严关涉人的普遍品质,乃是一个人对于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声关涉一个人的特殊品质,乃是他人对一个人的成就的肯定。人的欲望愈多,痛苦也就愈深。人格卑下,用尊严换取名声,名声再大,也只是臭名远扬罢了。马克·奥勒留以看破红尘的口吻劝导我们:“也许对于所谓名声的愿望要折磨你,那么,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么快地被忘却,看一看过去和未来的无限时间的混沌,看一看赞扬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装作给出赞扬的人们的判断之多变和贫乏,以及赞扬所被限定的范围的狭隘,如此使你终于安静吧。”帕斯卡尔也同样说道:“我们是如此狂妄,以至于想要为全世界所知,甚至为我们不存在的以后的来者所知;我们又是如此虚荣,以至于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的尊敬就会使我们欢喜和满意了。”反观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走过的人生轨迹,方能寻觅得到平淡的人生追求。陶渊明是一个率性而为,天真稚趣,平淡生活的第一人,他视金钱如粪土,视官场仕途为樊篱,不为五斗米折腰。苏轼推崇陶渊明,虽命运多舛,仕途坎坷,九死一生,然而能安贫乐道,笑对人生,平淡之中活出了人生的精彩和绚丽。追根溯源这种对生命的自信,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则来自儒家的积极入世审时度势,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中庸温良态度,以及道家的清净无为,道法自然的处事做事做人的风范。
苏轼对平淡有一段精辟的论述:“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平淡来自绚烂,是绚烂的凝结与沉淀,平淡的诗文是以博大深邃的心灵为依托的。人在经历世事之前心灵是单纯的,在经历世事的过程中,心会随之逐渐丰富成熟起来,当阅尽人世沧桑,尝遍酸甜苦辣,看够世间繁华之后,真正具有深邃心灵的人,会因此而变得澄澈通明,让这种丰富成熟复归单纯。这种单纯已不是最初的单纯,而是由丰富提纯而来的。在经历了人生的艰难之后,并未对人生失去信心让内心变得苍白。而是以炽热的感情去歌颂生活中的美,“平淡”诗歌中平静的感情只是表面,就像大海平静时一样,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苏轼的一生就是绚丽之极归于平淡的最好的例子。
苏轼极其仰慕陶渊明的为人,他是先倾心于陶渊明的人格魅力,然后才倾心于他的诗歌。他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所倾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之贤之,贵其真世。”,苏轼所倾慕的是陶渊明那种顺应自己的本性,不为外物所束缚的自然的性格以及对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追求。在《归田园居》里陶公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作为一个真诚率直的人,其本性与淳朴的乡村、宁静的自然,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共通之处,所以爱丘山。以追悔开始,以庆幸结束,追悔自己误落尘网、久在樊笼的压抑与痛苦,庆幸自己终归园田、复返自然的惬意与欢欣,真切表达了诗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怡然陶醉。苏轼所思慕的是远离官场争斗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他认为曾点那种“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风乎舞雩,咏而歌”自由无羁的快乐是人生最高的喜悦,是心之至乐。“我欲归休,瑟渐稀,舞雩何日暮春衣。”随着苏轼在仕途中遭受的挫折越来越大,他那种想从让人身心俱疲的官场漩涡中解脱出来,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然而然地生活,获得内心真正自由的心情就越急迫,故而对陶渊明的崇仰之情就越来越深。
自由是人在世界中存在的一种状态,一种超越的状态,解放的状态。在外摆脱物质束缚,在内摆脱功利的纠缠。当自由表现为一种人生境界时,审美就产生了。审美是个体生命当下的自由直观,是超功利的活动。当生命个体获得心灵的完全自由时,他便会用审美的眼光看待人生,感悟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所蕴含的美。人在精神上寻求超越,获得自由,但同时并不轻视人间万象,不执著于人际价值是非,与身边的一切和谐相处,用自由的心境去发现生活中的美。对我们的启示就是在世态中,在日常凡庸的生活中,甚至在平凡的农村田园中保持自己的理想、节操,获得心灵的自由、平静和安乐。用诗文去表达对生命对人生的热爱之情以及怀着这种热爱之情用淡雅自然的语言抒写平凡生活中的美。而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情趣,一种胸襟,一种具体的人格。陶渊明固然超越于人生的高低起落,穷通荣辱之外,但心并没有变成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一点波澜。反而因为这种超越与透彻更加热爱人生,懂得寻找、发现和欣赏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美。陶渊明的特色就是处处都最近人气,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高调,保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苏轼和陶渊明甚为契合,苏轼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总能从生活中发现美,发现快乐,享受人生中的每一时刻美好的时光。他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酺糟啜璃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抱着这种无往而不乐,随缘自娱的心态,不管处境多么艰难,苏轼均能一笑置之,怡然自得地去享受身边随处可见的快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掘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尚书、大传》《击壤歌》)。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生活简单而宁静。花开花落,草长莺飞,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大自然的变化同样简单。这样的生活,使得先在的情趋于平稳安静,以一种恬淡的心态来看待世界,更容易接受平淡自然的风格。大自然给了人们生存的一切:阳光、空气、水、食物。大自然的怀抱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安静,当人们需要释放心灵的重负,为灵魂寻找一处安顿之所时,大自然是最好的去处。中国古代诗人,在人生失意之时,也有许多穷愁哀怨之辞,但他们同时极力追求淡泊平和的心境,处穷晏如,随缘自适,转向山林田园寻找内心的宁静。超越名利的纠缠,率性自由,恬淡自适是中国古代哲学共同的追求。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对曾点所向往的生活极为赞赏,发出了“吾与点也”的感叹,这样无所用心,自由自在的人生境界是儒家的理想追求。道家更是强调顺应自然,《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之尊,德之尊,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这里的“自然”不是现代意义上与人类社会相对而言的“自然界,”这是一种状态,既非人为的,本来如此的,天然而然的。老子认为道和德既不是什么伦理力量使然的,也不有意地去作什么,不主动地为什么,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它什么也不作,什么也不为,却什么都作了为了。庄子继承老子的学说,强调顺应自然,摆脱名缰利锁,心游物外。《庄子·齐物论》认为人在文明社会中自出生之日起,往往就会受名利左右,在追求外物时迷失自然本性,这是极为可悲的:“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所以庄子反对人为了外在的功利欲望而终日奔走营役,他追求一种使人的生活和精神达到不为外物所束缚,所统治的绝对自由的独立境界。齐万物,等生死,同荣辱忧乐,苏轼与庄子相隔千年而互为知己。“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哲人迈向虚无的身形何其潇洒,虚无涵盖一切,包括积极进取,这里有一种宇宙式的乐观,容积无限广阔。
这样的境界并非不可到达的彼岸世界,实现的途径就是达“道”,人应该像“道”一样,无为而无不为,对生活中的一切纯任自然,不去刻意追求什么,让存在自己显现意义。这样,人就不会患得患失,为外物所累了。孔子、庄子、陶渊明,连同一地风俗满目黎庶,全在苏轼的身上。苏轼善于各方借力,不管在书本上,还是在生活中,融会贯通中国文化的精髓,修炼成钢铁骨头,却不失血肉之躯。作为一名好官是民本的;作为坚实而丰富的个体是人本的。人本并非官本的对应物,人本的终极是自由。论做官苏轼官至宰相,一般人无法企及;论做人苏轼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村野,与官吏文人村夫僧道均为知己,谈笑怒骂皆出随意,非常人可比;论作文与造物同游,描绘自然诉说人事,天风海雨汇于笔下,以一人体验千万人,把个体生命延伸到极限,属旷古奇才;论胸臆九死一生,荣辱升迁,当下身后皆为烟云,平淡恬适才是本真的生活。为人、为官、为艺术,苏轼皆随意,这随意始终伴随着逆境中的修炼,犹如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自由奔放,学是学不来的。在民间,在野地,在爱情的光照中,在亲友的环绕下,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擞,光亮鲜活,盖过了他身为官员留给人的好印象。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好官并不罕见,但作为艺术家,作为人的韧性丰富性的阐释者,他是罕见的。身处逆境而笑声爽朗,一般人做不到,所以被称作坡仙。他浑身散发的仙气和李白有所不同:李白天马行空大鹏展翅,而苏轼归属大地的广袤与神秘。“横看成峰侧成岭,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人看山峰却看见人世了,寥寥数语,道出人间多少真情与无奈,说出多少世事与沧桑。生活的智慧,现代人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回头看看苏轼这位全景式的生活大师,方知我们有多么单调、贫乏、浮躁、狂妄。我们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还有什么耿耿于怀不能淡定,不能从容面对人生的事呢?放下名利的负累,轻轻松松做人,干干净净做事,活出正正堂堂的人格,过一种平平谈谈的生活。
2016年3月1日于阶州